外公 之二

外公個不高，黑黑瘦瘦，人很精神，講起話來中氣十足；性子豪爽，但脾氣火爆．外婆也不是好惹的，所以他們老早就鬧翻了．記憶所及，兩個人後來雖還同枱吃飯，但一個住頭房，一個住尾房，在同一屋簷下生活，碰口碰面，卻當對方透明，到外婆先走一步也沒和好，端的是老死不相往來．

自己的孩子他好像也是相處得不是很好．都做人爹娘了要真罵起來不留情面，連帶孫子們都怕他．

外公歷任酒廠廠長．但我想他跟上司下屬關係應該也很一般．媽說過他一出工資就闊得很，置了酒席，呼朋喚友回家大吃大喝，又買些”不等用”的東西給孩子，月中沒過，囊空如洗，朋友也作獸散，又等下個月初，周而复始，是為外婆諸多詬病．他自己對著我也抱怨過有錢朋三千，沒錢影都沒一個，遭難時也沒人幫．私下猜疑，世態炎涼是有的，但他的脾氣怕也是原因之一．倒是退休後，火氣收斂了不少，反而有幾個老朋友經常聚在一起喝喝茶，聊聊侃侃一天又一天．

因為如此，他大概是很寂寞的．再加上媽是大女兒，父母不和，很多時候都要她在中間維繫周全，沒跟他紅過臉，所以自小對我們特別好，一有空就陪我們玩．外公多才多藝，無論拉二胡彈揚琴，種花，裁布縫紉，我們都覺得有趣．但最喜歡的還是聽他講故事．

講故事時，他會站在房子中間，拉開架子，手腳並用，一人分演多角，繪聲繪影地，認真的不得了，好像他面對的不止是兩個小不點，而是一大幫觀眾．

文革時，外公吃了些苦頭．所以，講故事時，除了各種演義列傳外，他也會講自己那些既恐怖又好笑的遭遇．最記得有一次，說的是被人”公推”出來代表劉少奇受批．他說：當時，全國批劉少奇，他們說我這做廠長的不理階級鬥爭祇在那研究配方，硬要我說自己是劉少奇的代言人，走資派．我說我沒有那個資格．他們就揪住我一撮頭髮，往地上一推－－講的當兒，他沒忘同時將自己輕輕往地上一摔，然後很快直起身，”瞧”，他撥開頭頂的頭髮讓我們看”那一揪一推”而被拔掉的一片，”再沒長出來了”－－接著手一掦，作扔頭髮狀，繼續說：他們大聲吼叫，指著我的鼻子，”看，跟劉少奇一個模子出來的鷹鈎鼻，還敢狡辯”，接著不由分說，好一頓拳打腳踼之後，在我脖子上套一個牌子，寫著：劉少奇的代言人”，便遊街去．

”樣樣能，無樣精”是他對自己的評價，把自己的一生說得一無是處．其間的無奈也不知有誰能體會．